第一章 风雷激,星辰摇动时

Dark Small Medium Large Translated Scroll to Bottom
我明知要糟,但断没有看着手无寸铁的侍女被人凌迫求助还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我想躲,又躲得过吗?
淳于望答道:“她昨天回来找我们,路上走得急,摔了一跤,把手臂摔伤了。相思乖,别碰着娘亲的伤处。”
淳于皓已指着床上那面带惊慌向后退缩的女子大笑起来:“秦将军,这就是你们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嫦曦公主?我怎么瞧着还不如秦将军俊俏?”
我看也不看,站起身面向淳于望,淡淡笑道为:“原来轸王府待芮人如此有礼,待我归国后,必定备上一份大礼来谢!”
我硬着头皮继续阻拦,“从来内外有别,便是亲嫂,我们芮国规矩,也不可如此失礼。梁国礼义之邦,难道反而没这规矩?”
把两枝梅花插到花觚中去时,我忽然一阵恍惚,仿佛在什么时候,我也曾这样嗅着梅花,将它插入这样的大花觚中。
我惊痛,忍着右手的疼痛,伸出左手便去抓我的承影宝剑。
我被带入轸王府后,他从未问起嫦曦公主的下落,我甚至认为此人已被我和他那个盈盈相似的容貌迷了心窍,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小相思再觉察不出她已成为我最感兴趣的那盘菜,爬在我膝上,搂着我脖子,热乎乎的脸蛋儿在我冷冰冰的面颊上蹭来蹭去。
他似气恼,但只叹道:“幸亏我不在你可以踩到脚底的大多数男儿之列!”
拔出腰间承影剑,清冽寒光划过,老梅枝干不过微颤,已有两枝开得正好的梅花跌落掌心。
一个粉红的小球儿飞快地滚了过来,一头扑在淳于望的怀里,咯咯咯地笑起来。
“是啊,是啊,我的相思暖和着呢!”淳于望笑着,却舍不得拿他带着室外寒意的手指去试女儿脸上的温度。
那次,也是司徒凌最后一次告诉我,宁流血,勿流泪。
烛泪正静静而落,一滴,接着一滴,泪珠的形状,红得像血。
大门开了。
正如司徒凌所说,南人多奸诈,道貌岸然的外衣下,大多是见不得人的无耻嘴脸。
一群重胄甲士的簇拥下,两名亲王服色的男子徐徐踏入。
芮、梁两国屡因边界划定有争执而起冲突,各有死伤;但芮国刚经三年大旱,国势稍弱,并不想在这时候动手,不等他下定决心,便遣了使者前来求见,要求会盟结好。
被剧痛逼得悠悠醒转时,瑞兽飘香,红烛滴泪,我正身在一处陈设精致的卧房中。
我便是在骨节对上的一瞬间,硬生生被痛醒过来。
口中这么说着,腰间承影剑已然出鞘,一剑拨开他刺向侍女的宝剑,再不作丝毫停顿,飞快地旋向他的脖颈。
这样温柔细腻的人物彩绘瓷觚,是江南官窑特有的产物;我们北方也有类似的花觚,大多是兽面弦纹,线条要粗犷很多。
他手中正持着一支累丝凤凰衔珠赤金镶宝簪子,感慨般叹道:“比我们大梁市上卖的已经不差什么了,可比起梁宫御制的,还是要差些。倒是珠子还罢了,大约是东海产的吧?”
一路走向行馆第三进公主居所,我背上如刺针毡般不舒适。
临死前,他指着那块御赐的“忠义秦门”匾额说道:“晚晚,秦氏五代为大芮重臣,世世受皇家褒扬。可到你这一代,能将整个家族撑起来的人,只有你了。记得,成大事,谋大业,不要浪费了你一身好武功,满腹好谋略!”
我忙伸手阻拦,“殿下不可,公主衣冠不整,不宜面见。”
将宝簪向我轻轻扬了一扬,他眸光脉脉,柔情款款,俨然一位温雅蕴藉风华绝世的风流名士。他笑问:“秦晚,我说得没错吧?”
不过我并不在意身上沾染上腊梅的气息,这种幽暗的清香似乎契合我潜藏着的某种向往,无端地让我觉得轻松。
他们带过来的人马大多在门外,随同进来的几名亲卫也只站在近门处,和这边距离颇远……
他的目光便愈发柔和,微笑着问:“芮国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任用女人为将领了?”
幸亏外面也正暄闹,再无人注意到里面众人的剑拔弩张。
嫦曦公主二九年华,容貌绝世,早有才名,出世之时便被相士们认定有凤凰命格,必可母仪天下,助夫婿兴邦旺国;淳于晟也是一代帝王,高大英伟,正当壮年,和嫦曦公主所谓龙章凤彩,再般配不过,并且于国于家两有益处。

淳于皓得了警告,虽是吃了一惊,反应却是灵敏,飞快地向后一仰,躲过我的致命一击,我虽尽力换招意图追击,已是不及。
已至公主寝处之所,只我和淳于皓、淳于望带了几名亲卫放轻手脚走入卧室。
我想我的脸色也发白了,甚至问了一个显然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公主在哪里?”
这时,只闻身后有人叫道:“十一弟快闪!”
具体是怎么谈的,我并不清楚。我只知最终的结果是,淳于晟将自己本就不受宠的皇后降为贵妃,迎娶大芮皇帝司徒焕的嫡女嫦曦公主。
他转头向身后已经控制局面的亲卫喝道:“来人,把他带走!”
我这才留心到裙摆的确偏短了些,原来这些衣物竟是他那位不知爱姬还是爱妾所穿的。
这可奇了,我十八岁前蛰伏山中学艺,十八岁之后的五年,俱是大芮为官,先是宫中护卫,后随司徒凌征战,给公主送亲,尚是首次来到江南,几时和这位从未到过边疆的淳于望有过交集?
鲜血沥沥,慢慢渗入白雪,蔓延,直至门内。

淳于望果然不答话,只是拿簪子扣着碗碟边沿,在清脆的节拍中漫声吟哦:“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梅花上的冰棱开始融化,一滴一滴飘落在案上,像受不住雍都城里这样紧张恐怖的杀机凛冽,无声地垂泣着。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舍了淳于望飞奔过来,双手捉住我衣襟便往我身上直扑,口口声声叫道:“娘亲,娘亲回来啦?抱抱,抱抱我,娘亲,抱抱相思……”
妆毕,镜中的美人儿正向我冷冷嗔视。

左首那人身着宝蓝地赤金蟒袍,猩红色腾云暗纹鹤氅,高大英武,眉长入鬓,眼角含煞;右首那人却是月白地青金蟒袍,玉色羽纱面白狐狸里斗蓬,修长挺拔,眉目俊逸,只是眸光幽深,寒潭般清寂孤傲,冷冷淡淡地往我这边一扫,似微微愕了一下,竟顿住了脚步。
不是因为荣王淳于皓咄咄逼人的言行,而是因为轸王淳于望灼烧的目光。
“公主病得很厉害吗?让本王看看气色吧!”
人果然是应该习惯艰辛的。
右手不便,可我左手还能动,而且比一般人要灵活许多。
淳于望已走到床前,淡淡问道:“你是什么人?公主呢?”
若他知趣,也该知晓这样盯着一个人并不礼貌,哪怕他的身份尊贵,胜我十倍。
他瞪着我,眸心依旧灼烈,火焰般炙人,和那清寂的神情格格不入,反显出某种被割裂般的奇异的痛楚来。
“我……我……”那侍女不敢答话,惊惶地望向我。
他的宝剑脱鞘,直指床上侍女:“说,公主在哪里?如有半句虚言,本王叫你立即望血溅当场!”
这位轸王殿下自然不是我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我的消息也明显有误,他绝对不是寄情山水只解诗酒的闲王。他的几次出手看似寻常,可就是我没受伤,也不一定能闪避得了。
淳于皓皱眉,“既是结亲,便是一家人了,见见又何妨?”
我无法理解,眯着眼试图挣扎着冲出去时,他骈起双指,飞快截在我一处脉门。
一败涂地。
最后一次落泪,还是四年前。
几个侍女要来扶我,我随手甩开,冷冷地望了她们一眼。
他微笑,“你忘了,我曾向十一弟承诺过,嫦曦公主的事我会负责。”
“免礼!”淳于浩看向我身后,“贵国嫦曦公主呢?”
很久没尝过泪水的味道了。
我擦去额头和鼻尖的汗水,又看了一眼那只花觚。
“哦!”淳于皓皮笑肉不笑,“既如此,请秦将军前面引路,待我和九哥去探望探望吧!”
我真切地感觉到那付担子像大山一样压过来。
风飘过,阶下腊梅的清香伴着雪霰扑到脸上,和寒气一起沁到肺腑,冷得澈骨。
我一向厌恶旁人对我容貌说三道四,很少对人假以颜色,因此军中将士大多惧我三分,很少有人敢如此长久地直视着我。
侍女失色,大叫道:“秦将军救我!”
竟是那位以诗文闻名的轸王淳于望!
盈盈,是他死去的恋人,还是他逃走的爱妾?瞧来应该和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淳于望点头道:“这事交给我。这几日我们一直封闭城门,公主能逃出行馆,却不可能逃得出雍都城!”
可我并不觉得梁国比我们芮国暖和。
“昭武将军?”
早膳并不是太丰盛,几样清粥小菜,数碟精致糕点,如此而已,看来这对父女的口味很是清淡。
她们即刻顿住身,神情间显然有了怯意。
有柔软的巾帕小心覆到我脸上,轻轻地拭我额头和鼻尖的汗水。
我忙低声喝道:“别惊慌!”
喉嗓间一阵腥甜往上直窜,我竭力压住,还要举剑对敌时,淳于皓沉重的靴子已狠狠踢在我肘间。

我忙侧身挡到床前,沉声道:“公主病重,气色不佳,又未曾梳妆,一时失了原来的姿容并不奇怪。”
他该听到了我的话,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飘缈苍白得仿佛和周遭的冰雪融作了一体。
我身上的小娃娃似听住了,这时居然也持了筷子,学着她父亲一样,一下一下叩着碗沿,应和出高澹婉约的节奏,跟着父亲吟道:“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淳于晟的股肱重臣们睡梦中惊醒,还不及调兵,便已发现京师九门封闭,全城戒严,随即便是身陷囹圄,稍有违抗,更是斧钺加身……
不能怪我不够谨慎。
他微笑着向他的宝贝女儿说:“相思,快拉你娘亲过去一起吃早膳,她快饿坏了!”
从我六岁持剑,至今已有十七载;何况征战多年,论起临阵对敌的经验,我也不会比淳于皓差,我期待着一击成功。
小相思立刻不扭了,很懂事地牵着我手往桌边走,然后问她父亲:“父王,娘亲的那只手怎么吊着啊?”
淳于望的掌心却是温暖。
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向前走着,低声说道:“盈盈,我们快些走吧,相思该等急了。”
离开他?
护卫们便沉默,然后继续呵着手护卫这空空的行馆。
梁国的元光皇帝淳于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传说他的皇位来得就有点不正,但他手段狠辣无情,持异议的朝臣或皇室宗亲大多已成为乱葬岗上不得超生的冤魂。经过十二年的整治,他的地位已经稳若磐石,开始在几个武将的鼓动下想对芮国下手。
淳于望蹲下身亲着那个小女孩儿,微笑道:“父王才从外面进来,身上凉得很,相思乖,到暖炉边坐着罢!”
疼痛钻心,我却一滴泪水也没有。
醒来时已有侍女取了洗漱用具在旁候着,见我一睁眼,即刻上前为我更衣。
我唯一庆幸的是,淳这种莫名的痴迷,让我逃脱了牢狱之苦,甚至能过得比我平时不打仗时更要奢华。
淳于皓失惊:“咦,公主病了?这还了得!想是行馆简陋,公主住得不习惯吧?正好五哥令我接公主进宫,正好换个环境找宫里的御医好好调整调整,如何?”
第一次来江南,我之前应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觚。
可乍然从笼着暖炉的屋子里步出,真冷,呼入的梅香仿佛在内腑结了冰。
我带了几名亲兵上前施礼:“芮国送亲使节、昭武将军秦晚,参见荣王殿下、轸王殿下!”
又是那只白皙的手,弯曲着修长的手指,迅速从我掌下抽去承影剑。
他挥手带人押了被擒的芮国侍女和亲兵离开,而院子里的厮杀声立刻震耳欲聋,那些曾随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惨叫声,如利箭般透心而过。
忽见我抬眼望他,他也便盯着我,许久,才缓缓地转开目光,盯向那跳跃的烛火。
他小心地将我五指都握在掌心里,轻轻地错柔着,说道:“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不大一样。北方干冷干冷,南方的冷却很刺骨。这几天冷了些,你还受得住吗?”
我点头,问:“外面有动静吗?”
可他不但没有收敛,虽是面容安宁,神色清寂,眸心却像灼着两团地底钻出的幽暗火焰,针尖般扎向我,纠缠着说不出的情绪,如恨,如怒,如怨。

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
小相思没坐到父亲身畔,反而腻在我身畔,拿筷子给我夹着两样糕点,说道:“娘亲吃这个,这个最好吃,我昨天吃了一碟子呢!——今天我不吃了,都给娘亲吃。”
护卫答道:“有好几拨人马奔过去了,估计霍王和荣王他们还在清理元光帝的余党。”
天寒地冻,都没能让我哆嗦,此刻他的话却让我打了个寒噤,愣给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慢慢垂下手中的象牙筷,盯着那支宝簪,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太医包扎停当退下时,我早已汗出如雨,一身淋漓。被踹过的胸腹憋疼得喘不过气来,逼得我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咳嗽。
原以为是侍女,一睁眼,居然看到淳于望近在咫尺的面庞。
我说着,不去看他们或发青或发白的脸,低头走向行馆的前厅。
淳于望正倚在窗棂边远远地望向我,漆黑的眸心已经不见了原来的腾腾烈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不安。
盈盈?
我低头,辗着脚底一颗藏在雪下的石子,慢慢道:“就和公主在时一样,照常生火取暖,炊羹煮饭。”
然后,他说道:“盈盈,你别生气,呆会我便叫人帮你另裁新衣,挑你最爱的浅青和浅杏色,好不好?”
小相思便点头,小心地拉着我左手,蹑手蹑脚地一小步一小步牵我走向饭桌,好像她放轻了手脚,就能减少了我的痛楚。
果然精神不正常也会传染给后代的,父亲精神不正常,女儿也傻得不轻,看见个女人就认作娘亲了。
殷红的血,洁白的雪,强烈炫目的对比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淳于皓被我伸手拦于帷前沉吟之际,身后又有白影闪动,我尚未及阻止,身后轻帷已被轸王淳于望掀开,其后景象一览无余。
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嫌恶,我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勉强笑道:“淳于望……呵,好……好得很,淳于望……”
肩如削成,腰若束素,眸蕴寒星,眉凝柳烟,云髻半倾,凤簪斜插,浅杏色的夹袍,披着朱砂红的狐裘,式样俱是简洁,清冷之外,凭添绝艳。
成大事,谋大业,成为秦家第六代大芮重臣。
护卫们都已失色,有按捺不住的,已将刀剑拔出。
十几名巡视的芮国护卫正在院墙下缩着肩不断呵着手,口中喷出的大团热气甚至不能溶去他们眉上的雪花。

芮国一向重视对手动静,在雍都眼线不少,总算消息知道得早些,趁着天色未明将公主和她两名贴身侍卫乔装送了出去,可送亲来的大队人马却无论如何没机会离开了。
父亲在梁、芮交战中受了重伤,调养了一年后,终于还是因伤病而死。
也许真的叫他淳于望更合适。我没法把出手如电害我一败涂地的轸王殿下和眼前这位心理不正常的年轻男子联系在一起。
司徒凌一直告诉我,要做芮军合格的将领,要成为芮国合格的守护者,一定要有坚强的意志,宁流血,不流泪。
闭上眼睛,屏着呼吸等待肘间那最难耐的痛楚稍稍过去时,淳于皓已在一旁笑了起来:“真看不出,这小贼脸上黑了点,身上倒是细皮嫩肉白|嫩白|嫩的。怪不得司徒凌到哪里都喜欢带着他!”
许久,他才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慢慢走向屋外。
虽然知道这个人指鹿为马的臆想对我并没什么坏处,我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轸王殿下,在下芮国大将秦晚,昨日之前,和殿下素未谋面。”
护卫更是或靠住墙,或用兵器撑着雪地,低低地咒骂着。
“秦将军!”未及赶出厅门,便有护卫顶着满头雪白跑进来,“好像是荣王和轸王亲自来了!”
“轸王殿下邀在下一起用早膳,是在下的荣幸。”我微笑道,“请前面带路吧!”
据说,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暖和。
脖颈间一凉,我已觉出半边肩头暴露在空气中,慌忙要反击时,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前胸,把我撞得飞出,重重地跌在床沿边。
忽听得一声惨叫,大门被重物狠狠一砸,咚地一声巨响,门梁上的积雪簌簌跌下。
霍王淳于泰尚武,是梁国那些要求对外攻伐一统中原的武将们最大的支持者。他若称帝,我不敢想象嫦曦公主的下场,就如我目前已经无法预料我和我这些属下的下场。
有人呈上药来,手一试,便是不冷不热,正宜入口。我提了药碗仰脖一饮而尽,立刻又有人呈上甜汤和方糖。
特别是这样弥漫着浓浓血腥味的雍都城,连行馆里腊梅的香气飘在凛风中,都似在抖抖索索地颤着。
见我来了,他们忙抖擞了精神挺直身体站定,恭敬向我行礼:“秦将军!”
可此刻,他手中所持,正是嫦曦公主心爱的宝簪。
可我再也没想到,淳于晟几个看似恭顺的弟弟,霍王、荣王和轸王,竟在李太后的支持下联起手来弑君夺宫。
侍女也在惊艳,但眼神之中,惊艳之外,似乎更多的是惊讶,还有从这种惊讶延展开去的尊崇。
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闻我说话,才蹙起眉,默然望了一眼我晚间睡过的床铺,说道:“走吧,用早膳去!”
那白衣蟒袍的男子立刻举步,不经意般笑了笑,“这将军好生年轻,也俊俏得很。”
厅中的供案上有一只仿古的青花描彩大花觚,下部绘着折枝芙蓉,红花绿叶间以青花点缀;上部则是绘着《芝英玉女图》,花团锦簇凤凰和鸣间,有彩衣仙子执了金盘,踩着祥云,曼妙地飞向高空。
我暗暗叫苦,连出重招,可淳于皓的确身手不凡,一时根本占不了上风。
预备的衣衫从小衣到中衫、夹袍、棉裙、狐裘一色俱全,原来穿的武将男装已然不见,好在佩饰和宝剑尚在。
我将长发甩到脑后,冷淡道:“不论身手武功还是领兵谋略,我都可以将天下大多数的男儿踩到脚底,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将领?”
象牙筷将一枚小小的桂花糕送到口中,然后游移着,慢慢抵向小相思的咽喉处。
外面又有一阵女子啼哭声和男子叱骂声由远及近传来,隐隐可闻的血腥味更浓了。
见我们动上手,屋内他们的亲卫要上前助阵,我随身的亲兵则尽力阻拦,屋外闻到动静,也骚动起来。
早就听闻女人以花瓣洗浴不但体气芬芳,更可润泽肌肤,可我从没把自己当成女人过,更不会去弄女人这些取悦男人的玩意儿。
又是幻觉。
我才知我所住的这重院落名唤沁芳院,正处在轸王府后园的梅花最盛处,屋宇玲珑,格局精巧,应是府中的最主要的院落之一。
“那这里……”
一家人?结亲的亲兄长都被你们斩杀于深宫,我还敢认你们和公主是一家人?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硬拼徒增伤亡而已。
淳于望显然也发现了我的嫌恶,捻着空了的指尖,竟一时涨红了脸。
淳于望便冷笑:“也许你能再次离开芮国。但是,这一次,你想离开,得踩着本王的尸体过去!”
虽然重伤不便洗浴,侍女还是抬了大盆的热水过来为我擦洗。水中泡着腊梅花瓣,热气的氤氲中,清香沁骨,幽而冷的自然标格,正是我素日所喜。
我向贵气敞亮的屋宇望了一眼,低声道:“不必在外面守着了,到那边庑房里生个火炉,喝点热茶吧!”
现在,我的左手正握着象牙筷,虽然没有宝剑的锋利,但和小女孩柔软的脖颈比起来,显然要坚硬许多。
只要剑在手,药未失,即便轸王府是龙潭虎穴,早晚也会找到逃离的时机。
停了一停,他又道:“盈盈,你再生气也别叫我什么轸王。你明知我向来讨厌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纷纷扰扰。”
居然对着个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女人就能这样神魂颠倒,满口梦话,真是可笑。
也许,也因为太医让煎的那些治疗内伤的汤药吧?
来了两位亲王?
我有些傻眼,瞪着这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手足无措。
小女孩儿粉嘟嘟的小脸蛋转来转去,忽然一眼望见我,立刻高叫起来:“娘亲!”
事起匆促,我能找来假扮公主的侍女容色甚是寻常,此时披头散发,自然和美丽不沾边。
这么柔美的名字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按着胸口忍着疼答道:“轸王殿下,你认错人了。在下秦晚,是大芮的昭武将军。”
这一次,他连我的名字也没叫错。
淳于望凝视着我,眉宇间的疲倦居然比昨天更浓。
淳于皓说着,便要伸手掀动轻帷。
听得他们正经过使馆门前,我没有再询问,默默按住腰间佩剑;而护卫们也屏住呼吸,警戒地盯着上了两道闩的行馆大门。
对着父亲渐凉渐硬的尸体,我落泪了。
我含笑答道:“公主自幼体弱,一路长途跋涉,到雍都后又受了惊吓,这几日都卧病在床,虽是贵客莅临,也无法起身相迎,尚祈恕罪!”
“去打开大门迎他们进来!”我向外走着,等部属们在院前集中得差不多了,沉声吩咐道,“呆会他们问起任何芮国之事,你们只推说不知道,一切问秦将军即可。”
我晓得我生得俊俏,却没想过我也能妍美如斯。
即便是女儿妆,长年征伐厮杀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我在身上刻下浓浓的印记。纵是有伤在身,无法握剑,那种满是杀机的威凛之气,并不是小小的侍女所能承受的。
不用回头,我便知道来者是淳于望。
眼前一阵昏黑,我顿时不省人事。
我没觉出有什么好笑的,皱了眉冷淡地望着他。
而他的声音里,也分明带着奇异的痛楚:“为什么离开我?”
这时淳于望忽然道:“慢着!”
身后有人叹道:“我就知道,你的面色也是装出来的。你皮肤好得很,不敷粉一样好看。”
忍不住回头,微微皱眉扫他一眼。
他的眉目温文,眼角浮着疲倦,低低问我:“盈盈,觉得好些了吗?”
锐痛传来之前,我似乎听到了骨骼清脆的折断声,承影剑“丁”地落地,人也支撑不住,申吟一声,浓而腥的液体已从口中溢出。
他回过神,迅速扬剑反击,喝骂道:“小贼好大的胆子!”
头疼欲裂,眼前阵阵昏黑,我几乎站立不住,忙从腰间荷包摸出一粒药丸吞下,久久地把那提神醒脑的香囊放在鼻尖,才渐渐地缓过来。
正僵着身看着粘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面条儿似的扭个没完时,淳于望说话了。
抬眼一瞥,我的手顿时僵住,连身上都开始发冷。
小女孩儿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嘻嘻地笑:“不冷,不冷,父王摸摸,我的脸暖和着呢,我的手也暖和着呢!”
一眼瞥到我走向前来,他闭了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护卫们低头,也不敢答话。
我微笑道:“霍王殿下和荣王殿下、轸王殿下好意,在下一定代为转达;我们也有芮国御医一路随行,如今正在好生诊治,今早他们还提起公主虚弱,不宜挪动。不如请三位殿下耐心等等,待公主病痊,再亲身入宫谢罪吧!”
淳于望的声线清醇低沉,忧伤怅然,小相思却还是浓浓的奶音,稚拙脆嫩,浑然不解世事,仿佛只是用她完全不懂得含义的音节为她父亲伴奏着。
看得出,他气得不轻;而我亦无语。
他的神情并看不出太大|波动,可他拂袖而去时,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着抖。
将嫦曦公主送嫁至梁国前,我曾仔细研究过梁国的形势。
轻帷中,面里而卧的女子动了一动,咳了两声才拖着颤间轻声道:“本……本公主知道了,多谢二位殿下好意,可我身体不适,不便相迎,请……请秦将军代为接待吧!”
以他的身高和当时所站的位置,完全可能看到些男人不该看到的景象。
漫天的白雪并没有把屋内映亮多少,略嫌昏暗的轻帷内,承影流光淡淡,色泽浅浅,几近于无,却有止也止不住的杀气喷薄而出。
有和我亲近些的悄悄蹩到我身边问:“秦将军,我们怎么办?”
淳于望的眉挑起,唇边慢慢扬起的笑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自嘲。
居然在这样的时刻又犯病了。
人来人去,即便天空仍在飘着雪,仍盖不住被踩得一片污浊的路面。
心念电转,我只作惊慌,叫道:“荣王殿下,不可对公主无礼!”
征战柔然时,我曾在风雪连天的大漠里奔了十二个时辰不觉寒冷。
竭尽全力,不过将他前胸衣袍挑开一大片,却显然激怒了他。
花枝花瓣上刚落的雪花摇下,尚有透明的冰棱裹着纤薄的鹅黄花瓣,如一滴滴垂落的泪珠。
透过撞开的小小的缝隙,我分明看到一个妇人正沿着门缝慢慢坐下,倒地。

左首那人奇怪地转向望他,“九哥,怎么了?”
何况,公主尚在雍都,芮国闻讯后必定遣人来救,有司徒凌在,他们断不会对我的境遇视若无睹。
只是我从来不留心这等生活琐事,说是喜爱,也不外是在自己府第多植几株梅花,花开之际在各处花瓶插上两枝盛绽的花枝而已。
而我只要见着荷包和承影剑尚在,心里便安定许多,匆匆换了衣衫,便将这两样东西挂到腰际。
御医已为我我敷了药,正用夹板固定我折断的手。
“从窗口往外留心些便是。是祸躲不过,这是我们的命。”
我原以为相思应该是他的某个爱妾或宠姬,但我们走进用膳的听雪堂时,甫掀锦帘,便听到有奶声奶气的童音在唤道:“父王!”
我不会梳妆,偶尔女妆打扮,也只是随意挽个堕马髻而已;如今一只手无法动弹,自然只能由着侍女摆弄。
暖炉还在熊熊地烧着,热意阵阵。
从他们的对话,我立刻辨别出这人应该就是武艺高强万人莫敌的荣王淳于皓,而白衣蟒袍的男子则是传说中寄情诗酒山水很少过问朝政之事的轸王淳于望。
淳于望发白的面颊立刻有了血色。他笑着应道:“相思!”
她的父亲显然极宠她,而她正无所顾忌地依在我身畔开心地笑着,赶也赶不走。
据说荣王淳于皓和霍王淳于泰是一母所出,如能一举制住荣王,也许我和我带来的部属婢仆,能有成功逃离梁国的机会。
淳于皓立刻瞥着我,暧昧地笑起来:“原来九哥好这一口!罢了,这人就由九哥处理吧。不过,这嫦曦公主……”
两名梁国太医正围在我所卧的软榻前,将我的手臂搁在棉垫上,捋起衣袖,小心地为我接骨。
淳于皓冷笑:“秦将军,你把我们当傻子了?嫦曦公主容貌绝世,我那位皇帝哥哥只看一眼便如痴如醉,画像至今挂在重华宫内;五哥也特地嘱咐,叫外面再乱,也休来惊了这位倾国俏佳人,让我们二人亲身来迎,以示郑重!就这等凡俗之姿,也敢说是公主?”
军营中没有小孩,偶尔见到谁家的小孩,大约嗅得到我身上的血腥味,无不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从没有主动跑来亲近我的。可现在居然来了这么个粉团儿似的娃娃,口口声声叫我娘亲!
我低头看一眼自己重伤的手臂,低沉说道:“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芮国,下一次的胜负,尚在未知之数!”
我不敢推却,扬手道:“二位殿下请!”
松了口气的同时,我的掌心已有微微的汗渍。

我不动声色地将小相思环到臂间,慢慢地夹着菜,一边咀嚼着,一边寻找着最佳的撤离角度。
左首那人便暧昧地笑了起来:“秦晚本就有长相清俊闻名。听说他和芮国统帅司徒凌……”
在我们到达雍都的当天晚上,紫宸宫内烛光斧影,凌晨即传出元光帝驾崩消息。
淳于皓回头时,淳于望已走到他跟前,附耳说了两句。
隔了连绵如雾的淡粉轻帷,我轻声向内禀报:“公主,梁国荣王殿下、轸王殿下前来探病。”
他便微笑地望向我,柔声道:“开始是淳于望,后来是望,偶尔……也唤我望哥哥。”
片刻之后,那具不再动弹的尸体在梁兵的骂咧声中被拽起,野狗般拖在雪地里,在无数人马践踏过的污雪里拖出长长的褐黑痕迹,一路往东去了。
我不答,想从他掌里抽出手时,他却握得更紧了。
行馆中连粗使的婢仆在内,不过百余芮人,如果只是想杀我们或囚我们,一队兵马足矣,这两位犯不着出面。
他探手,迅捷如电,飞快拔下我绾发的玉簪。
眼见他又是一剑刺向要害,我刚要闪开去时,一旁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不紧不慢地在我对敌的空门间钻了进来,捉住我领子,把我前方衣襟用力一扯。
骤然,外面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沉重,急促。
而他在我和淳于皓打斗时突然拉开我领子,难道是为了看清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垂眼看着我的裙摆,他又道:“我当日怎么说来着?就说你小丫头片子一定还会长个儿,果然长了不少,这裙子如今穿着,竟嫌短了。”
天气还是不好,满天薄薄的铅色云朵,飘落的雪花如春日里漫天的杨花乱舞。梅香四溢中,满眼俱是腊梅铁骨铮铮般的枝干,和纤薄如绸的花瓣。
我低头看着这女娃儿。她长得和她父亲极相似,五官精致端正,亮汪汪的眼睛咕碌碌转动,清秀灵动,娇憨可爱。
我竟没有因为身处敌境而影响睡眠,甚至睡得比以往还要沉些,梦里满满都是梅花的暗香。
我有些幸灾乐祸,一边思忖着这能不能成为我成功脱身的一个契机,一边随口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一惊而起,却避闪不及,一头乌发凌乱飘下,松散地披到肩头。
我彻底认定此人是个疯子,至少在感情上,他的精神绝对不正常。他的偏执已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是淳于望扯开了我的衣襟,同时也把我扯离了淳于皓的剑锋;可淳于皓立刻趁我分神时飞脚踹倒了我。
这时,忽闻淳于望叹道:“好簪,好簪,这般精致,在北方也算是难得了。”